“中南海”这堂课终生难忘!《白鹿学人访谈》对话清华国学家陈来

步入巍峨庄重的清华学堂，穿过幽长的走廊，走进诞辰100周年的清华国学院，梁启超、陈寅恪等四大导师的照片迎面而来。在这个满是厚重历史与辉煌记忆的学术殿堂，温籍学者、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陈来教授向《白鹿学人访谈》讲述了“快半拍”的学术跋涉，难忘的中南海授课，还有对家乡文化思想成果的思考。

人物名片

陈来，祖籍温州鹿城，清华大学文科资深教授、国学研究院院长，校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历任全国政协委员、中央文史馆馆员、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委员、全国中国哲学史学会会长等。

陈来和奶奶在温州老宅合影

吃奶奶做的温州菜长大

记者：陈教授，您是温州哪儿人，能不能分享下您的家乡记忆？

陈来：我是温州鹿城人，家住晏公殿巷。上世纪40年代，我的父亲求学于温州中学。后来，父亲考上北京大学经济系，新中国成立后就留在北京，在中央部委工作。我小时常住在外祖父家，家中学习氛围很好，舅舅是北大研究生，母亲姊妹则大多出自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我4岁时，奶奶从温州老家来到北京，和我们一起生活。奶奶很会做温州菜，小时候家里都是吃温州菜，印象最深的便是做敲鱼。每到周日，奶奶就要我拿着擀面杖帮忙敲鱼。

1966年，奶奶回到了老家温州。1972年，我父亲对我说，给你100块钱，你往家乡走走。我就一个人出发，到温州看我奶奶。在老宅留下和奶奶的合影，照片保存至今。

第二次再到温州，已是研究生毕业。

陈来在内蒙古支边

支边不忘博览社科名著

记者：您曾在内蒙古支边，说说在那边的工作、学习和生活?

陈来：1969年，我抱着“屯垦戍边”的理想，成为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第一批战士。我在内蒙古的社会实践中打下了人文社科的基础，比同龄人更早养成了阅读经典原著的习惯。除了随身带去的《中国通史简编》《中国文学史》等外,我还读了《国家与革命》《共产党宣言》等。

在建设兵团，我当上了知青的最高职务“排长”，需要带头学习。读了这些书后，又加上了实践心得，每天晚上都能滔滔不绝地讲一两个小时。

中南大学邀请杰出校友陈来讲授“孔子与当代中国”

没想到进入了“地质系”

记者：听说您大学读的是和人文社科压根儿不在一个频道的“地质系”?

陈来：1973年，内蒙古兵团推荐知青上大学。当时，最想念的是政治经济学专业。由于我没复习数学，成绩不高，被录取到中南矿冶学院(现名中南大学)自动化系。但没想到，录取通知书下来，专业又“变”成地质系，连里的知青都为我惋惜。

中南矿冶学院是冶金类名校，我在那的最大收获，是来自我所谓的“鼓励自学的自由教育”。所有的基础课，我差不多都提前半个学期到一个学期自学完成。

这种自学，从理工科的角度全面提升我的理解文本、分析概念的能力，这对我后来转向哲学和哲学史研究起到了一种训练作用。

并且，当时大学没有考试和大量解题的负担，有时间阅读大量的哲学、社科、文史书籍，这给我带来了另一重要的发展空间和可能性。

陈来和恩师张岱年先生

考入北大成张岱年研究生

陈来：1976年，我大学毕业。1977年11月，国家恢复研究生招考，我非常兴奋，去了北大了解招生情况，当时最感兴趣的是经济学，但却没有看中的研究方向。

后来，北大老师给我寄来较详细的招生目录，我看到哲学专业领衔招生的是张岱年教授，马上就去读张先生的《中国伦理思想的初步研究》，看后觉得快慰不可言，就写了一封信给张先生，说明个人的自学情况，并附了一篇我写的文章。

我既然敢报考北大哲学专业，说明我对自己的知识基础有信心。但我本科是理工科，免不了有几分心虚。我写信，主要是想让先生对我有所了解。没想到先生回信了，这给我很大的鼓舞。

复试后，我第一次拜谒张先生，先生宽和蔼然，告诉我已被录取为研究生。

多年之后，张先生还对人提起:“陈来对伦理学有体会,他寄给我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关于伦理学的。”

陈来著作多达50本，这是2/50

开辟思想文化研究新维度

记者：您从北大开始您的学术跋涉，有哪些收获?

陈来：是的，我真正的学术历程始于考上北大哲学系中国哲学史专业研究生。我的硕士论文是《论朱熹理气观的形成与演变》。由此，我还写了本书《朱子书信编年考证》，在我独立著写的《仁学本体论》等50本学术书籍中，这书是第一本。

1981年，我研究生毕业并留校任教。1982年，我考上张岱年先生的博士生，1985年成为新中国首位哲学博士，我的博士论文《朱熹哲学研究》。此后，我又转向对阳明学的研究，并对宋明理学进行了系统的阐释。

自上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我十分关注传统文化在当下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注重“中国主体”与“世界眼光”的统一，努力开辟思想文化研究新维度。

跟很多同龄人相比，我往往比别人快半拍：别人忙着准备考77级、78级大学本科的时候，我已备考研究生；1981年，我研究生毕业留校，很多人大学还没有毕业；等他们1982年考研时，我已是博士生；而我1985年博士生毕业、1986年破格升副教授时，他们还在读博士；我1990年晋升教授时，我的同龄人还是讲师。

陈来主张：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共同发展、不断提升

到清华大学是一种传承

记者：您成长于北大，后来是什么因缘到了清华国学研究院?

陈来：清华国学研究院成立于1925年，至1929年中止，录取不过74人，却培养出王力、姜亮夫和温州籍的刘节、戴家祥等50多位举世公认的知名学者，在当时代表了我国国学研究的最高水平。

进入21世纪，清华大学确定把人文社会科学建设纳入建设世界一流综合性大学的总体目标之中。2009年，清华国学院举行复建大会。会前，有记者问，为什么是请陈来先生来当院长？校领导不假思索地说：“他本来就是清华人呐，他是张先生的大弟子、冯先生最重要的助手，本来就是清华人。”

张先生和冯先生都曾在清华园著作立说、传道解惑，并进一步确立了“清华学派”在人文研究领域的辉煌地位。我到清华大学也是一种传承。

清华学堂里名家大师灿若繁星

中央领导提的问题很深刻

记者：据新华社2015年12月30日报道，中共中央政治局12月30日下午就中华民族爱国主义精神的历史形成和发展进行第二十九次集体学习。清华大学陈来教授就这个问题进行讲解，并谈了意见和建议。请谈一谈这堂课的备课情况。

陈来：这堂课让我终生难忘。习总书记在主持学习时发表了讲话。我作为长期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研究的学者，听了习总书记讲话后既感到鼓舞，又觉得重任在肩。

我们提前半年就接到讲课任务，精心做了准备和试讲。到了中南海后，我面对习总书记和中共中央政治局各位同志，就这个问题讲解并谈了意见和建议。总计1万字的讲稿，我讲了约一个小时。然后是20分钟的讨论时间。

听课的领导同志还提了几个问题。尽管我们做了长达半年的充分准备，但没想到中央领导同志提的问题很深刻，回答起来还是很不容易的。

“爱国主义”是个老话题，如何避免老生常谈，对讲解者而言，是一个考验。我通过追本溯源的方式，通过提取格言、警语等方式来提炼爱国主义的内涵，并阐述爱国主义是一种情感，这种情感可以表现为守护中华文化，维护国家统一，忧国忧民，抵御外侮，追求民富国强等几个层次。但基调是和平的、开放的。

陈来的两位老师张岱年和冯友兰

老师冯友兰深受陈黻宸影响

记者：温州籍学人陈黻宸、林损等都曾在北大任教。胡适评价，那时有个“温州学派”。您和参与现代中国哲学史学科创设的陈黻宸有什么学术渊源?

陈来：考入北大哲学系后，几乎都是读着冯友兰先生的书，上着张岱年先生的课。1985年我博士毕业以后，系里就安排我给冯先生当学术助手，协助他著述《中国哲学史新编》。

陈黻宸先生是冯先生的老师。冯先生曾自述：“在中国哲学方面，深受陈介石（陈黻宸）的影响。”他认为1915年前后的北京学术界，陈黻宸在中国哲学史方面的影响类似于章太炎在文学领域的影响。

陈黻宸先生的讲课风格是从三皇五帝讲起，讲了半年，才讲到周公、孔子。并且，他讲的是温州话，一般人听不懂，学生要看板书。正是陈黻宸学术价值、历史贡献和局限,启发了后辈学者注重以西方哲学作为比较和参照，促进了中国哲学史学科的创立与发展。

马叙伦、许德珩等手抄的老师陈黻宸讲义

永嘉学派是浙江最具坐标性质的思想资源

永嘉学派深刻影响社会发展

记者：永嘉学派是温州大地孕育的文化思想成果，您是如何评价永嘉学派及其时代价值?

陈来：在南宋，学术思想分为朱子理学、陆氏心学、永嘉事功之学三派。永嘉之学主张“经世致用、义利并举”的“事功”思想，深刻地影响着南宋以来温州乃至浙江经济社会的发展。

在浙江，南宋的永嘉事功之学和明代的心学、清代的浙东史学是“浙学最具坐标性质的思想流派”，是典型的根于浙江而生的学术思想、思想资源。

温州的高质量发展既得益于党的改革开放政策，和温州人民的勤劳智慧，也离不开优秀传统文化的持续涵养，永嘉学派哺育了温州人特别能适应市场经济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为温州谱写中国式现代化新篇章提供了精神动力和文化支撑。

2025年6月7日第一版

（图片来源：受访者、视觉中国）

供稿:温州晚报

记者王若江 王乐乐